呂健忠譯注的《易卜生戲劇集》是繁體中文戲劇出版界的盛事,全套五冊共十五部劇本,完整呈現易卜生為現代戲劇拓土開疆的創作歷程。
身為現代戲劇的開宗祖師,易卜生在他長達半個世紀的創作生涯中,有四十年是在摸索如何從浪漫風格破繭而出,繼之以開發中產階級散文劇的無限潛能,到最後終於孕育出佛洛伊德心理劇。他在暮氣沉沉的歐洲劇壇發動一人革命的過程,以及他成就戲劇宗師的革命志業,都可以在這套劇集一覽無遺。
易卜生的戲劇美學落實在他對於愛情倫理、婚姻倫理與社會倫理的關懷,他對於兩性關係前瞻視野,以及他視舞台寫實為展現人生視野與心靈景象的媒介。他的人性洞察力可以和莎士比亞相提並論,運用社會大眾日常的語言,呈現其精闢的觀點於讀者與觀眾熟悉的社會情境。
《海洋女兒》從仲夏愛情喜劇的類型翻出新義,以美人魚影射女主角艾梨妲,寫她嫁到內陸卻迷戀海洋,因此引爆婚姻危機。本劇探討流傳甚廣而洋溢浪漫情懷的童話故事可能具備的現代意義,與《羅斯莫莊園》並列為易卜生戲劇最富北歐特色的作品,殉情見證真愛與破鏡終歸重圓各有千秋。
《海妲‧蓋柏樂》描寫具有強烈控制慾的女主角被禁錮在女性的身體和道德的框框之內,樂於享受眾星拱月的虛榮,卻無法體會人際關係應該建立在真心誠意的基礎上,對於感情不敢選擇也不願承擔責任,終因精神空虛又無法面對真實的自我而舉槍自殺,是易卜生刻劃女性心理最富挑戰性的作品之一。
易卜生(Henrik Ibsen, 1828-1906),挪威詩人及劇作家,擅長以逼真的手法呈現當代的問題,使中產階級寫實主義成為現代劇場美學的標竿。
易卜生早期的作品充滿浪漫主義色彩,《愛情喜劇》及《勃朗德》這兩部詩劇可以看到浪漫題材如何展現現實的關懷。散文劇在《青年同盟》初試啼聲之後,從《社會棟樑》到《全民公敵》全面批判中產階級虛偽與自私自利的心態。易卜生開創寫實戲劇的路線,卻又突破寫實主義的框限,從《野鴨》到《海妲.蓋柏樂》可以看到他如何積極開發象徵主義的戲劇潛能。晚期的作品轉而探討潛意識的衝動,從《營造師傅》到《復甦》無異於宣告佛洛伊德心理劇的誕生。
呂健忠
易卜生戲劇年表
附錄:易卜生專屬網站
現代戲劇的羅馬:易卜生小論
發動一人革命的戲劇宗師
成就戲劇宗師的革命志業(五之四)
劇本
海洋女兒The Lady from the Sea(1888)
海妲‧蓋柏樂.Hedda Gabler(1890)
營造師傅The Master Builder(1892)
1. 發動一人革命的戲劇宗師
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革命事件不計其數,但是以一人之力獨自完成,而且不需要殺人流血的激情景象就足以除舊佈新,有一個顯著的例子,那就是現代戲劇的革命運動。那個人是世界劇壇公認為現代戲劇開山祖師的挪威劇作家易卜生(1828年3月20日生,1906年5月23日卒)。時間:十九世紀的最後二十年。以《玩偶家族》和《復甦》的出版定起迄的那二十年間(1879-99),易卜生使用在當時離開斯堪地那維亞就幾乎沒有人認識的挪威文出版十二部劇作。主要憑這十二部劇作促成的這場「一人革命」,易卜生奠定了他得以頡頏莎士比亞的歷史地位。把美國戲劇跟希臘—羅馬—文藝復興這個歐陸戲劇傳統接軌的尤金.歐尼爾(1888-1953)在《啊,荒原!》(1933)劇中,藉文藝青年理查之口說易卜生是「莎士比亞以後最偉大的劇作家」,誠非溢美。
正如德國戲劇學家布萊希特在1939年所說的,「易卜生、托爾斯泰、史特林堡、高爾基、契訶夫、霍普曼、蕭伯納、凱澤(Kaiser)和歐尼爾的戲劇是實驗戲劇。他們挾其凌雲壯志為時代的難題賦予戲劇的形式」(cit.Esslin 72)。易卜生列於這一張以劇本創作為志業的名單之首絕非偶然:他率先打破劇場為社會大眾共聚消遣的場所、舞台即表演人員賣弄噱頭的地點這樣的傳統,證明劇本可以不是附屬於演員做戲的「戲本子」,而是用來探討嚴肅的社會問題與人生困境的文學媒介。易卜生不只是開創現代政治與意識形態劇場的潮流,他的成就使得劇本走出劇院跨進現實社會也依舊生龍活虎,1884年《野鴨》以後的作品甚至讓讀者可以一卷在手遊走劇場內外,進而領略足以頡頏詩的意境與密度,以及小說的深度與趣味。這是蓋棺論定的一句話:「易卜生的作品是現代戲劇的羅馬,現代戲劇所有的道路都是以他為起點或終點」(Lamm 75)。
只舉一事即不難理解易卜生何以雄據現代戲劇宗師的地位。莎士比亞確實偉大,可是在他的全集三十七部劇作中,以當代中產階級為背景的只有一部《溫莎的風流婦人》。反觀易卜生,1867年完成生平最後一部詩劇《培爾‧金特》之後,1869年出版的《青年同盟》奠定了他後半生基本的創作模式:以當代中產階級的生活語言呈現當代中產階級的現實人生。他對人性的洞察力可以和莎士比亞相提並論;不同的是,他把這個洞察力應用在讀者與觀眾普遍熟悉的社會情境,使用的是社會大眾普遍熟悉的口語。從這個易卜生模式可以看到歐洲現代戲劇的濫觴:不斷探索以口語為戲劇媒介的潛能,持續深入檢討人倫的意義與人性的本質,同時反映十九世紀八○與九○年代專注於當代困境的文化議題。因為採用寫實的口語和現實的題材發抒個人的洞識,又以劇場為論壇,易卜生就這樣成為現代戲劇的奠基人。
不論如何定義「偉大」,莎士比亞和易卜生同樣當之無愧,卻各擅勝場。莎士比亞活潑奔放的想像和出神入化的文字造詣是展現個人才情的極致,一切經驗和閱歷對他來說無不是「入腦即化」—進入他的腦海就轉化成他自己的創作養分—緊接著下筆成內行可以看門道而外行可以看熱鬧的戲。反觀易卜生的戲劇成就,他以一生的志業證明自己是如假包換的時代之子,把挪威社會一角當作觀照人類情境的視窗,困學工筆的創作歷程緊緊呼應當時風雲詭譎的文化氛圍,把歐洲十八和十九兩個世紀的文學史濃縮在自己的戲劇全集。大而化之地說,歐洲劇壇之有莎士比亞和易卜生,直如中國詩壇之有李白和杜甫。《易卜生戲劇集》五冊共十五部劇本就是要展現這樣的易卜生。